第273章 第272章 莽莽荒丘孤崖上

“正是。”梅五似是有些无奈地望向秦正杰,微微颔首道,“那孩子便是当年水灵与罗崇恩生下的儿子。当年,水灵犯了水盈的大忌,罗崇恩为求水盈放过水灵,亲手将这孩子仍下倚天崖以表忠心。也是这孩子命大,被风吹到崖边,水凝偷偷跟着水盈,就藏身在崖壁上的一个小石洞里,冒险接住了孩子,又抓了襁褓包了块石头丢下去,这才救下这孩子。之后,水凝将孩子偷偷寄养在虞罗山深处的一户山民家中,本想寻机告知水灵,却不想水灵已经为了自保先要陷害水凝。”说到此处停住,似乎很是感慨,顿了顿,又缓缓道,“当年,家师在留给我的书信中,言说他历经了颇多艰难才总算寻到这两个孩子,叮嘱我不可将他二人的身世透露给旁人。所以,此事连自安也并不知晓——话说回来,若是我能说给他知晓此事,水凝便能早些知晓她亲生孩儿的下落……真真是作孽。”一声长叹,面色也黯然下去,“这两个孩子是家师的后人,如今竟然已经又折损了一个,我也只好大胆违背家师的吩咐,将实情都说与秦掌门。这仅剩下的一个暮宇,还要指望秦掌门多加保护,万万勿使那孩子堕入魔道。”见秦正杰面色有些阴晴不定,便又关切问道,“秦掌门如今知晓了那孩子的身世,莫非是有为难之处?”

秦正杰见他误会,赶忙摇头道:“非也非也。暮宇自从八岁上做了我入室弟子,跟在我身边十载有余,我无论如何也会保护他远离阿修罗道。风儿出了这样的惨事,我这个做师父的难辞其咎,稍稍一想起来,我心中委实是难受得很。我已经是愧对陈前辈当年的信任,如今就是粉身碎骨,也必定要护住暮宇——我方才只是犹豫,到底要不要将身世告诉暮宇。那孩子与风儿自幼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为此还与逸阳一向颇有些嫌隙。”

梅五连声长叹:“冤孽!冤孽啊——秦掌门,那暮宇如今也该有十八、九岁的年纪了,想来,便是告诉他也是无妨罢,何况风儿惨死,他必定恨透了阿修罗道,日后纵然是水灵得知他的身世寻到了他,他也必定不肯堕入阿修罗道。再说到眼前,他若是知道了真相,也或许就不再与他那师哥为仇作对。能少些节外生枝的事端,总是好的。”

秦正杰原本只道梅五有些山野医术,却不料此人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其岐黄之术竟比“度世阎君”闵槐还胜一筹,只两剂汤药灌下去,逸阳便能够睁眼认人了。

秦正杰自然是千恩万谢,可梅五出得屋来却大摇其头,连道:“没奈何,没奈何,身疾好治,心病难医,什么医家也没这个本事。”

果然,病中的逸阳每每想起风儿便伤怀太甚,日不思食,夜不成寐,是以纵然有梅五的精心调治,直过了半月有余,才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可逸阳病势虽渐轻,心结却是难解,饶是秦正杰和众人都轮番不住地劝说开解,可大伙儿还是眼瞧着逸阳一日更比一日颓然憔悴。

秦正杰自己也是个外冷内热的情痴,自然明了逸阳心中的煎熬难过,可无论是谁再不愿承认不忍面对,可这等惨绝人寰的憾事也已然发生,再无逆转的道理。秦正杰对风儿的惨死,一半是心疼,一半是愧疚,而对于眼前这个自己悉心教养长大的首徒,那就着实全都是心疼了。只是他素来内敛,一向极少将内心情绪现在脸上,这些日子更是不愿教人看出自己内心的日夜煎熬。

秦正杰纵然心中遗憾,但却是十分明白,既然风儿当真是随风已去,那么她和逸阳的一段孽缘也就该止尽于此,所以,也就实在不愿再教逸阳为了风儿耽误前程。是以秦正杰在为风儿立碑之时,犹豫再三,还是将风儿以自己女儿的身份入葬。一来,是为了却了风儿生前的夙愿,二来,则是为了教逸阳死心。

只是秦正杰并不知晓,他这个发自内心的善意做法,却是教逸阳反而生出了误会,更添了许多窝心难言的愧疚和难过。

锁风轩,如今竟然当真成了风儿的灵堂。

虽说除了堂屋正中的几案上多了一个小小的乌木灵牌和两支静静燃烧的素蜡,屋中的一切陈设都全然还是旧日的模样,可屋中久无人居而生出的清冷气味,却能立刻就教人明白,这屋中原来的主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风儿的四七都已经过了。

秦正杰默默坐在桌旁,望着自己亲手用金漆书写的灵牌,只觉那肃穆的“立风”二字着实是陌生得很,似乎与那个任性顽皮的风儿全没有什么关联。或许,或许下一刻,风儿就还会回来,眨着一双带着些狡黠的大眼睛,笑嘻嘻地从门旁探出头来——秦正杰将这个荒唐的想头,不知反复想了几千几百遍,却还是忍不住还要想,似乎只要还这样想着,风儿就与眼前死沉沉的灵牌无关,就与升仙崖上的凄凉孤坟无关。

暮宇跪在一旁,抹着眼泪将一张张纸钱放入燃烧的火盆里,直愣愣瞧着腾腾燃烧的火苗,将白森森的纸钱化作焦黑的灰烬,在火焰中还闪烁出最后一星红光。他时不时悲从心起,暮宇便双手捂住脸,呜呜哭上一阵,将手中纸钱上浸了泪,落在火中好一会子才烧着。

方才,秦正杰将暮宇和风儿的身世都告诉了暮宇,原以为暮宇至少会惊讶,不料暮宇却现出出乎意料的平静,说话的声音也平静得教人很觉陌生:“三年前,眼见着风儿的身世都能引出那许多事情,我就已经猜到,我的身世也一定藏着个秘密。只不过我还是不曾料到,我的亲生爹爹,竟然会是他。”暮宇想起那个命人一刀捅入自己后心的老罗,嘴角绽出一个苦笑,又想起老罗虐待风儿的种种,又狠狠抿住了嘴唇,“他们那些妖人之间的恩恩怨怨,都与我无关,我此生此世,只剩下一件事情:我要去找水盈给风儿报仇,只求师父教我本事。”说到此处,眼中又涌起一片泪光来,“我发过誓,要照顾她一辈子,等我给风儿报了仇,我便下去陪她。她如今一个人孤零零在地下无依无靠,又冷,又黑……”

秦正杰自然不能让暮宇犯险,可想想又觉得反正暮宇报仇也不是一时三刻的事情,日后慢慢开解劝导也来得及,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点头道:“风儿是你的两姨表妹,她也是我的弟子,为她报仇不是你一人之事,为师也不会放过水盈。凭那水盈如何狡诈狠毒,咱们师徒一心,必定要为风儿讨回个公道。”顿了顿,又叹息道,“风儿确是命苦,此生遗憾太多。我方才想,若是你曾祖父陈老前辈仍然在世,能寻到他去升仙崖上看看风儿,风儿在泉下有知,或许……或许会……”想到风儿死前的境遇,秦正杰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心喜”二字。

师徒二人正各自伤心,吕昭三脚两步进得屋来,看见暮宇也在,便有些犹豫。

暮宇一见他的神情,自然明白是与逸阳有关,起身抹了把眼泪,说了句:“师父,徒儿先出去了。”

秦正杰点点头:“去罢。”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又嘱咐一句,“你先回去歇歇,过会子咱们师徒还有话说。宇儿,为了风儿,许多事情还得从长计议。”

吕昭看暮宇颓然出屋而去,方朝秦正杰道:“师父,您去劝劝罢,大师哥死活非要去升仙崖看风儿,任是哪个也拦不住他,到了墓前就死活不肯回来,说是要从此就陪着风儿。”

眼前的白石墓碑洁白莹润,让逸阳想起梦里风儿浑无血色的面容,伸手过去,却又给那冰冷、坚硬的触感惊得陡然缩回了手,犹豫许久,还是又轻轻抚摸上去。好半晌,逸阳黯然无光的眸子里才落下两串泪来,嘶哑着声音低低唤了句:“风儿……”搂住墓碑,再也舍不得松开。草莓小说网首发 www..

笛轩静静守在逸阳身旁,自始至终都不错眼珠地盯着逸阳,见他如此痛心神伤,明白无论如何劝解也是无用,也只能在心中恨恨诅咒那坟墓中害人不浅的死人。

忍了又忍,一直到天有暮色,笛轩才上前柔声劝道:“大师哥,先回去罢,天要黑了,你还在病中,这叫风儿又于心何忍呢?”

逸阳挡开笛轩扶住自己的手:“你回去罢,我陪着风儿。”

此时二人相距甚近,笛轩恨不得抬手替逸阳擦去满面的泪痕,可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敢。只好拿帕子给自己擦了擦眼泪,带着泪音仍旧柔声劝道:“大师哥这又是何苦呢?风儿已然去了,大师哥若是一味牵挂纠缠,可教她在地下如何能够安心去转世投胎呢?”

逸阳的眼光始终不曾离开风儿的墓碑,痴痴道:“风儿一向性子执拗,她不会走。”

笛轩咬着帕子,喉头低低哽咽了两声,才哑声又劝:“她不会走,咱们就明日还来瞧她。风儿心善,也必定不忍心见大师哥如此作践身子。”一双妙目早已经是浸透了泪,痴痴只是望着逸阳,伸手出去,却在距逸阳肩头寸许的地方停住,踟蹰许久,最后还是缓缓收了回来。

又等了许久,才听得逸阳轻声开了口:“我知道了,多谢你劝我。笛轩,劳烦你替我取件厚衣裳来,我在这里陪着风儿。她从小就怕黑,有人陪着她总好些。”此后,任凭凭笛轩再如何苦劝,逸阳都只是不再开口。

笛轩无奈,又站了一阵,见他极为执拗,也只得一路拭泪,下崖去取衣裳。

于是这升仙崖上,就只剩了逸阳和墓里的风儿。

逸阳抚摸着风儿的墓碑,仿佛是抚摸着风儿的脸颊。许久,逸阳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脸颊也轻轻贴在墓碑上,任凭涌流的泪水滚滚而下,流到墓碑上,又沿着墓碑一路朝埋葬风儿的泥土中滑去:“风儿,都是大师哥对不住你,是大师哥害你受苦,大师哥欠你太多太多……风儿,大师哥的心,已经跟着你埋在一处了,你知道么?”声音很轻,轻得只有墓中的人能够听到,“坟墓里太黑,让我的心跟你做个伴儿。”

第二日起,不顾众人的再三劝说,逸阳亲手在升仙崖顶的孤坟旁,搭起了一间仅可容身的茅草小屋。每日里只吃两餐青菜白饭,彻底断绝了一切荤腥。

逸阳决意要留在升仙崖顶,为风儿守墓,任是谁劝也无济于事。秦正杰心疼逸阳如此自苦,却也知他心意已决,着实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暂时由他。

直到三日之后,一身灰色僧袍的暮宇上得崖来。

师兄弟二人四目一碰,便各自避开。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二人都觉无言以对。

暮宇在风儿墓前站了许久,方才双手合十,缓缓说道:“风儿,我每日里替你念经超度,只盼着能教你早日投胎转世,来生来世,千万托生到个好人家里,上有爹娘疼爱,下有兄弟姐妹个个对你都好,嫁个视你作珍宝的如意郎君,让你安安乐乐地过一世好日子。”一个没忍住,眼泪还是落了下来,“宇哥哥又要做和尚去了,只不过我要做个发愿杀生的和尚。我许暮宇也在此发誓,此生必定要寻到害死你的那个女魔头水盈,必定要亲手寸磔水盈为你报仇雪恨。风儿,我活在这世上,念的每一句经文都是为你祈福,我死后之后,宁愿堕入地狱永不超生,但也绝不放过害你的恶人。”说到此,眼光不由得又扫过不远处呆立的逸阳,陡然停住,一阵沉默之后,方才又叹息道,“风儿,宇哥哥对你不住。若不是我一时闹得失了体统,师叔祖也不会发怒将你囚进后山,你若不被囚进后山,也不会遭了那狠毒女魔头的毒手。说到底,我也是害了你的恶人,我赔给你。”

暮宇抹了把眼泪,深吸一口气,似是下了决心一般,大步走到逸阳跟前,一揖到地。

此举大出逸阳意外,赶忙一把扶住,不及开口,却听暮宇坦然道:“过去我做了许多失当之事,还望大师哥见谅。”

逸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摆了摆手。

暮宇已然能放开怀抱,回身朝风儿的墓碑望过去,目光渐渐沉静下去:“这些年,我心里不是不明白大师哥是护着风儿的,只是我自己总也不甘心罢了。这几日,我也瞧得出大师哥为风儿伤心难过都是真的,你我都是一样真心待风儿的。我如今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心中更是明白风儿这些年来的痛处,也就想通透了些:你、我、和风儿,其实就是一番孽缘,彼此都是彼此的催命符。尤其你我,原本各自都是一颗真心,可在害死风儿的这件事上,你我也一样有份,你我都是害死风儿的罪人。”他越说语声越缓,面容愈发沉静,倒颇有些高僧的模样,“前番我出家乃是被逼无奈,如今我出家才是心甘情愿,这两回都是为了叫我死心、让你安心。毕竟你二人是拜过天地的正经夫妻,日后大师哥要同她合葬,也是天经地义的。从今以后,再没人与大师哥争抢风儿,大师哥又何必还要如此自苦?就让风儿在下面安安生生地睡着罢,她这些年只怕也累了。”

好半晌,愣怔怔的逸阳才缓缓开口,说出的却是与暮宇所言全不相干的话:“风儿怕黑,你也晓得,可否烦劳你替我在这里陪着风儿几日?我须得回京城家中去一趟,到底问清楚我不在家中的那些时日,风儿是出了什么事情。”

暮宇原本已自觉心如死灰,岂料听闻得这话,不由立时又想起在宣阳县衙大牢里见到风儿的垂死情形,心底里又生出一股怒意,咬牙冷笑道:“也是,小王爷毕竟与我等白衣不同,总要回京城王府中去安抚一下你那新纳的爱妾,免教佳人独守空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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