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故交

上元前夕,邑京忽然飘雪。

赵瑾早早地用了晚膳,站在廊下看柳絮飞琼鹅毛飘飘。

韩遥捧着一把栗子兴冲冲地过来,隔得老远就喊:“侯爷,刚出锅的,正热乎着!”

赵瑾顺手拿了两粒,韩遥道:“梁州刚刚来了飞鸽,属下看信筒上没有什么其他标识,就解下来看了,是徐姑娘的信。”

“哦。”赵瑾应了一声,不用看就能猜出里面的内容,摆摆手道:“你替我回一封吧,就说……”

她斟酌一二,道:“安,勿念,诸事以梁州为主,一月可归。”

“侯爷……”

还不等韩遥说话,长廊那端有下人边跑边喊:“侯爷,燕王殿下来了。”

赵瑾拍拍韩遥的肩,“抓紧回信去。”她说完便大步流星走开,对下人道:“知道了,就来。”

秦佑到了厅里也不坐,一见她来,拉了人就走,“听说揽芳楼的白薇姑娘都来了,真是给了谷怀璧好大的面子,咱们赶紧去,找个靠前面的好位置。”

赵瑾趁势问他:“兴王会去吗?”

秦佑道:“人多的地方他一概不去,我四哥好清静,去外面听个曲都要包最大的厢房。他这人啊,就是一尊白玉菩萨,来人间纯属是尝尝烟火气息。他迟迟不娶正妃,就是因为没有找到一个与他志同道合又模样般配的人。”

兴王既然不来,太子就更不会来了,赵瑾微微放心,回了一笑。

街上似是热闹得紧,喧嚣声不断。赵瑾将车帘掀起一道缝,看到街边的花灯摊子已经摆开了,一个接着一个,万紫千红的几乎望不到头。

“第一次过邑京的上元节吧。”秦佑枕着自己的手臂靠在车厢上,笑说,“咱们早些从谷家出来,待会儿带你去街上猜灯谜。不过说起看灯,谷家有一条现成的华灯长廊就很不错。”

他说着摇头笑笑,有些不屑,“靠着我那傻妹妹起家,谷怀璧也不知上辈子是修了什么福。”

赵瑾一猜:“殿下是说,谷家的华灯长廊还有仪安公主的手笔?”

秦佑耸肩,摊摊手,“可不是吗?我那傻妹妹钱多,又是父皇和母后的心肝肉,每年的压岁钱都能拿双份,比我一年的俸禄还多,这钱她留着也没什么大用处,净拿去帮相好的铺路了。”

潭垣伯府,仪安公主的相好正在大门口接待客人,他的兄长谷怀京怕冷,缩在宾客汇集的曲水流觞厅内不出来。

燕王殿下车驾来临,下人们不敢轻怠,也是谷怀璧充当了燕王下车时的扶手,将人稳稳地搀到了地面,又说:“殿下,侯爷,里面请。”

曲水流觞厅内温暖如春,与外面截然不同,这里有一道人工开凿的水道,弯弯曲曲地镶满了整个厅,周围站着服饰各异的来客,三五成群,谈笑自如。

赵瑾解了氅衣搭在臂弯,就近寻了个位子坐下。秦佑伸长了脖子到处张望,不知道在看什么,忽然道:“像是看到个好久不见的熟人,阿瑾你坐这儿别动,我先去一趟啊。”

“好。”赵瑾目送他离开,坐在位子上左右看了一圈,听到一旁有几个学子模样的书生在说话。她闲来无事,托着杯盏喝茶时,顺便也听了一耳朵。

“这雪是昨夜起的吧?都一天一夜了。”

“听说,淮安道这次的雪灾可了不得,尤其是抚顺和广平两地,大雪压塌了屋舍不说,还活活冻死了好几千人。”

“这么多?”

“那可不?朝廷的赈灾银子和救济粮年前就放下去了,希望能挺过这一关吧。”

“赈灾银子和救济粮?呵,你们还不知道吧,那淮安道的刺史宗政开克扣了赈灾银子不说,还偷偷倒卖粮食,这事已经被告到御史台了。”

“都到这种份上了,宗政开还敢私吞银子?他趁机发这国难财,是不想要脑袋了吗?这事会不会另有隐情?”

“宗政开的府邸都被围成铁桶了,长庆的大小城门也封了。听说啊,御史台有他的账册明细,每一笔钱的出入都记载得极为详细。还有人证,这还不止一个,现在都关在刑部的大牢里待审。”

“圣上不是极宠贤妃吗?会不会被枕头风一吹,大事化了?”

“这事还能大事化了?天下人都看着呢!淮安道这次是要彻底易主了。”

“啧啧啧,放着好好的淮安道刺史不做,非要整这些欺下瞒上的勾当……”

赵瑾正听得起劲,秦佑的声音忽然就来:“阿瑾!”

她一回头,看到秦佑身边还跟了一位,顿时愣住。

对方先笑喊她:“两年不见,侯爷可好?”

赵瑾看得呆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檀英?”

傅玄化道:“看侯爷方才的神情,还以为已经不记得我了。”

赵瑾笑着调侃:“救命之恩大过天,忘记谁也不会忘记傅参将你。”

秦佑道:“阿瑾,不能再这么叫了,檀英现在可是御前禁卫,那什么劳什子的参将早都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檀英是傅玄化的字,他谦虚一笑,“运气好,侥幸罢了。”

秦佑推他一把,“就你谦话多,来来来,坐。”

赵瑾看着傅玄化,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顺着秦佑的话说了下去:“御前当值,不容易吧?”

傅玄化道:“还成。每日就那么几个时辰,到点了就换班,也算清闲。倒是侯爷,两年不见,像是清瘦了许多。”

赵瑾笑道:“个儿高了,自然看着像瘦了。”

傅玄化只是抿唇微笑,旋即调转了目光,看着大厅一隅的几盏水灯。

那灯是十二瓣的莲花状,边缘处镀了一层薄亮的金,在灯烛的照耀下泛着淡淡的粉,远远看着更盛夏日里摇曳生香的荷。

厅内人声鼎沸,聚于此处的多是有头有脸的富家子弟,赵瑾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捏着杯盖刮了刮细碎的茶叶,刚要低头去饮,余光中忽然闪过秦惜珩的侧脸。

嗯?

她抬眼,偏着头再要去看时,那道倩影已经一晃而过。

“诸位——”正好这时,谷怀京立于大厅中央,开始说话,“时辰已到,规则闲话不必再说,钟声三击之后,放第一盏水灯。”

钟起灯落,莲花灯在狭长蜿蜒的水道上随波前行,两侧的来客坐得端正,盯着那小小的一盏水灯,看得眼睛都不眨,有人甚至已经开始在心中起草诗赋。

秦佑志不在此,一双眼珠子恨不得贴在抚琴助兴的白薇身上,全然不顾其他。赵瑾对这也没有半分兴致,她四下一扫,见傅玄化也是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态,于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对他低声道:“人多,闷得很,出去走走?”

“好。”傅玄化一口答应,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大厅。外间的雪已经停了,地上覆了半指深,一脚踩下去吱吱作响。

“适才人多,好些话也不方便说。”傅玄化看着她,问道:“梁州这两年可还好?”

他十七岁起就被外放在横西五峰下的镰月关,两年前,车宛忽然攻袭梁州,赵瑾那时只有随行的百来人在侧,被车宛兵夹在内围难以突破。若非傅玄化支援及时,她只怕真的要死在车宛兵的弯刀利刃下。

那一战之后,傅玄化在梁州待了小半年,西陲的一应实况,他全都了然于心。

他知道梁州的军饷总是放得最迟,知道发给那边的军粮多是朝廷积压了好几年的陈粮。

“挺好的。”赵瑾笑笑,手指间已经系好了氅衣的带子,“至少饿不着肚子。后来改了兵力布置之后,车宛没那个胆子来找打,互市也繁荣。现在比之前已经好上太多了。”

“侯爷别心里有怨。”傅玄化道,“圣上不是更重视朔北,而是柔然与车宛不同,他们更难应对。”

赵瑾道:“你有心了,这事我心里有数。”

傅玄化舒朗一笑,问她:“敦华夫人给侯爷议亲了吗?”

赵瑾脚下一顿,脸上的笑都凝住了。

傅玄化看她面色有变,忙问:“怎么……我是不是问错话了?”

赵瑾在这一刻不敢看他,她像是被窥破了心底的禁忌,不安又慌张。

“我……”心仪的人就在面前,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气氛僵硬,傅玄化淡淡一笑,“不方便说也无事,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这么随口一问……”

这一句未完,赵瑾已然道:“已经不在了。”

她横着心,要将这份不能说出口的爱恋永藏于心。彼时她也是情窦初开,对那救她于危难之中的男人渐渐生情。两年不能忘记的思念不知折磨了她多久,却始终没有东西能让她断了这个念头。

而此时,傅玄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破了她的梦境,事实就是如此,她是守卫剑西道的梁渊侯,她在外人眼中是个男人,她没法对傅玄化说出真相,她得逼着自己忘记他。

这是个可以逼她断掉过往的机会。

傅玄化一时还反应不来“不在了”是什么意思,赵瑾紧跟着又说:“我喜欢过一个人,只是那个人走了。”

她驻足原地,扬起下巴看竹叶上洁白的雪,眼中也倒映着再无旁色的白,空洞如斯,一如胸膛中那颗没有色彩的心。

傅玄化不知该如何相劝,于是拍了拍她的肩,惋叹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余生还长,侯爷别过多地执拗于过去。”

“嗯。”赵瑾点点头,往前走了一步,“第一次看邑京的雪,倒是觉得与梁州的雪不同。”

“侯爷这次预备住多久?”傅玄化看她的情绪略有好转,才问:“四位将军都还好吗?”

“都挺好的。”

四字之后,她本来还想再说几句体己话,可一想到与傅玄化怎样都是没有可能,只好生生抛却这些,另起话头:“听说潭垣伯府上有一条华灯长廊,你知道在哪儿吗?”

傅玄化道:“这个你可是问对人了。谷府从去年的上元起,就弄了这么一条长廊,连圣上都被传闻所引,亲自来了。那日正好逢到我当差,于是也跟着来了。”

赵瑾问他:“那长廊真有那么好看?”

傅玄化笑道:“定会让你觉得不虚此行。”

二人携道慢走,这一连排都是常绿不败的翠竹,透过稀稀疏疏的几道缝隙,赵瑾已经能够看到竹海对侧的璀璨灯火。

“我看你对这曲水流觞的诗赋大会没什么兴致,怎么还会来呢?”赵瑾问他。

“大哥日日都忙,刚巧我今天不当值,傅家总得要个人来给点面子。”傅玄化说完长叹了一口气,“回到邑京的每一日,我都想念镰月关的那些日子,虽然吃喝不及邑京,但好歹是个自在身。”

华灯长廊已在眼前,从两人所在的方位看去,那灿烂的光芒像一条弓起后背的巨龙,一动不动地盘卧在银装素裹的竹海院中。

“的确壮观。”赵瑾的眼睛里也倒映着无数的星点,她由衷地赞了一声,“果真是不虚此行,怕是天上仙境也比不过这万千灯盏点缀的府邸,只是……”

这都是钱啊。

她欲言又止,看着这些灯就像是看到了一石石粮食。

傅玄化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道:“朱门酒肉臭。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就是这样,有人可以随意挥霍,肆无忌惮,殊不知在大楚的另一端,能够果腹已是不易。”

赵瑾苦笑,在他臂上一拍,“今日既然是来做客,也别再想那些烦心事,走吧,看灯去。”

大楚民风开放,姑娘夫人不必关在家中刺绣插花,都能随意出游。每逢佳节,前来这华灯长廊赏灯的也多以富贵人家的女眷为主。

两人混在其中,赵瑾在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也是女装出行,她看着前面那一对靠得极近的年轻夫妻,脚下不由自主地也往傅玄化那边靠了靠。

她贪婪地享受着与傅玄化独处的短暂时光,数次侧首去与他说笑,欣赏他英俊硬朗的侧脸,即使她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梦醒前的海市蜃楼,即使她不断地告诫自己刚才还说要断了这份妄想。

长廊看着很长,可是走到头却格外地快,尽头的灯火逐渐阑珊,左右再一看,此处已经单薄得看不到任何人了。一阵寒风吹过,赵瑾忍不住哆嗦着起了一身战栗。

繁华谢后出梦来。

“我这是第二次走完这条廊,第一次还是当差时保护圣上才来。”傅玄化还在说话,赵瑾悄悄地避过了脸,把自己锁在背光的暗处,轻声对他说道:“不好意思啊檀英,我……我想一个人转转,你先回去吧,不用管我。”

傅玄化以为她还在为朱门酒肉臭的事情烦心,是下也不做推辞,道:“那我先回诗赋大厅。”

他一走,那股灼热的气息也跟着消失,赵瑾走到廊外揽了一手雪,对着自己的面颊狠狠地搓。

雪沫在她急促的呼吸中渐渐淅成水珠,雪地间天寒地冻,赵瑾却觉得脸上在烧。她以为这样能够平息她体内沸腾的血液,可是割情如剜肉,再冷的冰与雪都盖不住这难以控制的熊熊烈焰,她的五指冻得发红,指尖刺痛入骨,但还在倔强地抓着地上的积雪。

要想放下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

身后远远地有说笑声传来,赵瑾恍然惊醒,立刻起身准备折返。

“……我就是不想你与赵瑾有什么正面往来,刚巧那日碰上,我才主动替你请他,否则我堂堂公主,谁值得我这样亲自出面?”

赵瑾对自己的名字极其敏感,这道声音虽然小,但落在她耳中如同惊雷。

声音从竹林里面传来。

“他是边臣,你别与他走得太近,别参与这些党派之争行吗?我们安安静静地过这一方天地难道不好吗?”

“阿珩你听我说,邑京的风声已经起了,咱们早就被卷在了其中,若是不能抢占先机……”

“抢占什么先机?你以后要做我的驸马,只要有我在,谁敢对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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