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张耳和陈余相视一眼,同时看到彼此眼底的不安。胡亥公子的热情让两者有些毛骨悚然,莫名有些刚出虎口又进狼窝的感觉。

正当两人心神不宁之时,胡亥也转身走出学堂。他向身后看了一眼,催促道:“来来来,你们跟我来。”

一行人来到隔壁的房间。

胡亥使人取来纸笔,又交代两人一人用小篆,一人用隶书记录:“记住,我所说的每字每句都要记下。”

张耳和陈余:“…………是?”

胡亥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乃粒第一,宋子曰:上古神农氏若存若亡,然味其徽号两言,至今存矣。生人……其骨何也?纨裤之子,以赭衣视笠蓑……”[注1]

张耳和陈余持笔认真记录。

胡亥看了一眼,又叫了停。他取出一张纸来,细细写明标点符号,让两者将对应的符号改一改。

张耳和陈余接过纸张,齐齐屏吸。

如今标点符号的种类不多,秦国公文中常用并固定用法的更是只有‘二短横号’、‘勾识号’、‘黑方号’以及‘圆点号’四种。

而眼前纸上竟是有17种类,后面还标注着用法位置,一看就是非常成熟的用法。

秦国何时这样改动过了?

张耳和陈余对照着标题符号,一边重新抄写,一边暗暗疑惑。

他们呆在周家屯……也没多久吧?

想想最近身边的变化,恍惚间却感觉已经隐居了三五十年?两者胡思乱想的同时,手上动作未停,很快重新纂写一张。

胡亥满意地看了眼,又继续往下背诵。

起初张耳和陈余还并未在意,直到胡亥背诵到稻篇开始两人的表情渐渐古怪。要说张耳还能稳住心神,陈余的脸色那是宛如一块调色盘,忽青忽白忽红忽紫。

等到胡亥背到稻宜篇,张耳的表情也渐渐变了。

他手指轻轻颤动,一滴浓墨落在纸上。可张耳顾忌不了这么多,腾地抬首看向闭着双眼认真背诵的胡亥:“郎主,您所说的是——”

胡亥睁开双眼:“嗯?”

看着张耳震惊的表情,他赶紧宽慰道:“放心,我只是在背诵仙书——你们全部记录下来,回头我要送到阿父跟前去的。”

张耳和陈余:“…………”

两人喉结滚动,手上一松,毛笔啪嗒落在纸上。

这是仙书?这是他们能随便看的东西吗?

张耳和陈余眼神错愕,脑海里掀起万丈波澜。张耳强行冷静下来,颤声说道:“郎主,此乃是仙书……余等怎么能够?”

胡亥摆摆手:“放心吧~没事没事!”

张耳和陈余:“…………”不!他们觉得问题很大!

两人目光缓缓上移,落在纪昀身上。

青涩俊秀的少年郎冲着两人笑了笑——看似腼腆温和的表情后,两者却看出一抹如箭矢般锐利的杀意。

张耳和陈

余齐齐闭眼,太阳穴突突直跳。

偏偏没等两人思考多久,胡亥又开始继续背诵。

胡亥时不时停下,等两者纂写完后再继续。

即便这样,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也足以让胡亥背诵完六分之一。他看了看露出神游天外的张耳和陈余,又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端起蜜水一饮而尽:“今日就到此为止,明日再继续!”

张耳和陈余大惊失色:“明日还有?”

胡亥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当然还有,这还仅仅是开始呢。”

张耳和陈余目瞪口呆:“…………开始?”

两人心力憔悴,直到返回住所也依然没有回过神来。他们没滋没味地吃了两口膳食,躺在庭院里仰望星空,呆呆傻傻的模样让女眷们疑惑不已,频频探首出来:“良人,还不进屋休息?”

张耳和陈余皆是摇头。

两家女眷面面相觑,相视一眼后带着孩子回屋去了。

张耳和陈余呆呆地看着星空。

胡亥是说得精疲力竭,两人却是被其中内容惊出一身冷汗。

院内寂静非常。

良久以后,望着星空的陈余忽然开口:“张兄,你曾听说过今日……胡亥公子所念的东西吗?”

张耳沉默半响,缓缓摇头:“未曾听过。”

陈余长吐出一口气来:“你觉得这些是……真的吗?”

张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坐起身来,扶额长叹:“我从未听说竟有早稻……稻米乃是贵族所食,产量极少,偏偏在胡亥公子所说的话语里……”

张耳沉默片刻,喟然叹道:“竟好像人人都能食得一般,唯有最后提及的香稻,才说取其芳气供予贵人,收成少而无益处,因此不必推广……”

陈余:“早熟的品种只要七十天……”

仅仅两个月就可以收成食用的稻米是他们完全无法想象的,甚至在南越之地还能冬日播种,夏日收割?

陈余捂住双眼:“那老百姓是不是能吃饱了?”

张耳点了点头,又道:“还有胡亥公子所说的肥料,另外胡麻乃至莱菔子又是何物?其他树木我还曾听说过,棉花又是何物?”

张耳与陈余你一句我一句,有说不完的疑问。

到最后陈余突然开口:“张兄,若是我们拿着仙书逃跑……指不定也能复兴!”

张耳摇摇头:“你忘了纪昀那小子。”

他抬眸扫向黑漆漆的院落,神色平静:“怕是我们走出周家屯一步,就会被当场射杀。”

陈余:“…………”

张耳垂眸沉思:“我怕我们两人的身份……或许已经曝光!”

陈余重重抽了口气,脸色有些糟糕。

他惊慌地环顾四周片刻,没有看到任何不对劲的东西后才缓缓收回目光。陈余喉结滚动:“张兄,张兄不会是在吓唬我吧?”

张耳摇头:“我吓你做什么?”

陈余表情凝固,双手用力搔抓脑袋:“……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要不我们早点交代自己的身份?”

张耳摇摇头:“不行。”

他认真思考片刻:“我们如今未得胡亥公子的信任,直接暴露身份恐怕不会得到重视还会遭殃。”

陈余抓狂:“那要怎么办?”

张耳沉吟道:“先做完这件事,而后我们也要想想办法展露展露自己的本事!”

两人仔细交流想法,认真制订计划。

等到胡亥第二日来到田庄,张耳和陈余精神饱满,干劲十足。

胡亥见状,心情也很不错。

他加紧时间,继续背诵:“……凡水碓,山国之人居水滨者之所为也。攻稻之法省人力十倍……”

张耳和陈余又一次被震撼到。

明明他们在村庄里已看到不少别处未曾见过的农具,可利用流水灌溉田地的筒车,又或者用引水研磨稻谷的水碓水磨,还有……还有……制盐之法!?

秦国尚未吞并六国以前,齐国以盐鱼富饶。

齐国从盐业上获得高额利润,不但让国家强盛,而且也让百姓富饶。相比较秦国五十取二五的惊人税收,当年齐国却是五十取一,甚至不少商品紧紧百里取一。

能让国家如此富饶的盐当然是重中之重。

自从秦国统一六国以来,各地盐厂也在第一时间被朝廷控制,可是眼前的胡亥公子居然明晃晃的将盐制法说出口。

张耳和陈余面色苍白,冷汗直冒。

甚至没给他们多少思考的时间,胡亥话题一转又开始说起制糖之法。

张耳和陈余对于糖浆并不陌生。

在《书经》《楚辞》等书籍中,都有各种关于饴和蜜的描述。胡亥描述的甘蔗也很常见,比如深受王公贵族喜欢的柘浆便是其的浆液,味道甜美。

至于胡亥提及的石蜜,已是贡品。

像是张耳和陈余别说品尝,甚至是见也没有见过,可见其珍惜程度。

这样的珍品,制作方法也理应是绝密。

偏偏眼前的胡亥公子就这样淡定地吐出制作方法不说,甚至还说有办法制造出洁白如玉的砂糖来。

张耳和陈余:www.youxs.org

他们两人脑袋已是彻底麻木,宛如上锈的机器般彻底停止了思考,只记得要不断挥舞着胳膊,疯狂记录下胡亥的话语。

一日又一日,一日还一日。

等到第四日时,陈余的心态彻底崩溃。

晚间归家以后,他忍不住再次拉住张耳。

陈余愁眉苦脸:“张兄,您确定……胡亥公子不会等我们抄写完以后……就把我们两人处置了?”

张耳:“…………”

说实话,他现在也不确定。

且不说各种制粮之法,后面又是造盐又是做砂糖,连捶锻冶铸,制造舟船之法都逐一出现。

今日更是说起榨油之法。

算前面的石蜜一般,油脂同样是贵人所用之物。别说是黔首,就是大夫以上也多用来点燃灯具,哪有随随便便拿来炒菜的?还一榨就能有几十斤的产量?

张耳也越发肯定此乃仙书是也!

那他们这些阅览仙书之人,记录仙书之人会是如何的下场?怕是这位胡亥小公子想要保住他们,他们都很难保住命吧?

陈余也是一样的想法。

他唉声叹气:“我总觉得咱们现在不是如何展现自己的时候……而是要想想应该如何保住自己脑袋的时候了!”

张耳:“…………”

他眺望咸阳城的方向,当机立断:“陈弟说得对!咱们明日就老老实实地交代出自己的身份来历,争取能保住性命,再谋取一官半职吧!”

陈余吸了口气:“真说啊?”

张耳叹道:“不然呢?胡亥公子连着两日将仙书念给我们听……只怕跑是死路一条,说不定已有人去咱们家乡查实。”

陈余闻言,脸色骤然一变。

张耳面色沉重:“若是查出咱们身份造假,不止是我们遭殃,他们……只怕也会被问罪。”

陈余喉结滚动,迟疑一瞬。

他忍不住轻声回答:“可是咱们自首也要问罪啊……”

张耳轻声道:“起码还有一线生机。”

不等陈余反驳,他看向堆积如山的纸张:“你说,胡亥公子知道的仙书有几本?”

陈余微微一愣,渐渐张大嘴。

张耳轻声道:“若是今日之书不过是冰山一角,要是这样的仙书有成千上百……你觉得会是如何?”

陈余深吸一口气:“啊……”

他渐渐明白张耳的意思——眼看大秦受仙人青睐,强盛在际,要是还不抓住这次机会,难不成真要做一辈子的通缉犯?

陈余一拍脑门,咬紧牙关:“行!”

等胡亥第二日上门时,打定主意的两人恭恭敬敬上前,直接坦白身份。

完全没想到这茬的胡亥:“…………啊?”

他大吃一惊的反应让张耳和陈余同时一愣,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难道他们昨日的讨论都是错误的……实则胡亥公子乃至纪昀等人都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份,甚至周边也没有布防?

陈余下意识扫向好友。

张耳背脊笔直,常常眯着的眼睛睁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看着胡亥公子。

显然大受冲击的架势。

陈余咬了咬舌尖,也将目光转向胡亥。

同样大受冲击的还有胡亥。

他困惑地看向身前两人,不懂他们为何突然自爆?难道自己真的是龙傲天?

胡亥困惑,胡亥不解。

胡亥思考半响,冷静地哦了一声。

这回轮到张耳和陈余沉默了。

咱们两个通缉犯自爆,您就一个字打发?

胡亥还不

止。

他淡定地扫了两人一眼:“说完了吗?那你们准备好纸笔,我们继续写!”

张耳和陈余:“…………”

陈余脱口而出:“郎主?您就没有其他要说的吗?我们,我们可是通缉犯!”

胡亥嗯嗯两声:“知道,知道。”

正当张耳和陈余又是错愕又是茫然的时候,胡亥又补充道:“你们两人的通缉令已被撤销了,往后用真名也没事。”

胡亥漫不经心的话语,却如一道惊雷般劈入两人的脑海。张耳和陈余齐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瞬间睁大双眼:“什么!?”

胡亥重复一遍:“你们不是通缉犯了。”

张耳和陈余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脑海里空白一片。

他们先前的侥幸瞬间消散,冷汗密布后背。

片刻以后,率先醒过神的张耳艰涩道:“您是何时知道我们两人身份的?”

胡亥淡然回答:“我也是前几天知道的。”

没等张耳和陈余提问,他又啊了一声。胡亥笑弯了眉眼,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不过阿父的话,比我知道的要早得多……好像我刚刚开始改造田庄时,他就知道你们的身份了。”

张耳和陈余呼吸一滞,瞳孔猛地缩紧。

刚刚开始改造田庄?那不就是最初的时候吗?

看着张耳和陈余惊骇欲绝的模样,胡亥像是顶着炎炎烈日,然后一口气喝下冰阔乐那般舒爽,简直爽到毛孔爆炸!

哼哼哼哼哼!

始皇大大果然是最牛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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