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崩

四月,乾清宫。

内侍宫女纷纷低下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在赭黄色的床幔下,躺着一个瘦削的男人,正是如今的天下之主,正德皇帝。

在落水回宫后,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好。正月按理皇帝要在南郊主持大祀礼,原本皇帝如今的健康状况,大臣们都建议取消,但他依旧强撑着。几十斤的礼服穿在身上,再被冬天的冷风一吹,于是在行初献礼时,天子下拜天地,忽然口吐鲜血,在众目睽睽之下瘫倒在地。这三个月,几乎都在病床上度过。

掌印太监张永亲自将碗端了进去,沉声道:“陛下,该吃药了,等会儿太医院来人再给您施套针。”

正德厌烦地看了眼那苦汤子,虚弱地推开,旋即在宫女的搀扶下坐起身子,默默地看了眼刚刚放亮的天边,“什么时候了?”

旁边另一位太监谷大用抢先道:“回陛下,刚过卯时,今儿您瞧着精神头不错,厨房熬了参粥,奴让人盛上来?”

“也行,你去安排吧。”正德挥了挥手,谷大用立刻屁颠屁颠地离去,心中得意虽然万岁爷爷最近更宠幸那些干儿子,但真要有什么事儿贴身伺候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太监,等病好了他定能成为陛下身边第一人!

等他走了,正德强撑着在屋里转了几圈,他素来喜动不喜静,如今也算是过瘾了,不过人却明显更加萎靡。

周围人似乎都预料到什么,面上皆露惊惧之色。

天子提着最后一口气,吩咐张永道:“告诉皇太后,朝廷大事以后都交给内阁,朕有今日,都是自己闹得,与他人无关,莫要、莫要追究……”话音未落,便昏死过去。

张永颤抖着探了探鼻息,恸哭一声:“陛下,驾崩了!”

“哐当——”屋外喜滋滋的谷大用愣在原地,手中托盘掉落,滚烫的参粥洒了满地,似乎在预示着自己后半生的狼藉。

……

皇帝死了,自然是天大的事儿,不过眼下却有比这更要命的。

内阁次辅梁储站在殿内,眼睛不住四处打量,与其一同的还有首辅杨廷和,蒋冕、毛纪,这四位便是如今的四阁老。

梁储犹豫再三,还是走到杨廷和身边,小声道:“介夫啊,你与我交个底,关于新君一事,太后可曾与你私下商议过?”

杨廷和字介夫,他年轻时候就曾当过正德皇帝的老师,这么些年,朱厚照在前面胡闹,杨廷和在后面给其收拾烂摊子,说一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此时他淡淡地看了梁储一眼,面上无悲无喜,“叔厚慎言,国之大事,自有朝廷决断,岂能妄议?”

梁储碰了个软钉子,只能悻悻回去,心中对着杨廷和怒骂,当年要不是他上书让除丧服后的对方回来,还让出首辅位置,哪能轮到这老匹夫作威作福,全然不记得明明是自己管不住正德,被闹得满头包只能请杨廷和来解决。

许久,伴随着领事太监一声高喊:“太后到”,一中年美妇在人服侍下坐在帷幔后,这位正是正德皇帝的生母,弘治的发妻张太后,在场大臣连忙行礼。

“赐座吧。”张太后哑着嗓子,听上去似乎是刚哭过。她与丈夫一生一世一双人,膝下唯有这一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难免悲痛万分。

“众位阁老,皇上走得匆忙,关于宗庙尚未留下一言半语,依你们看,今后当如何处之?”

大家心中一凛,知道重点来了,纷纷你一言我一语的发表建议。老实说,正德三十岁了还没有一儿半女,在他重病的时候,聪明的都在心中考量过,只不过没想到天子走的这般匆忙,所以一时之间有些慌乱。

张太后听得心烦,见杨廷和站在那里没参加讨论,于是开口道:“杨太傅是怎么想的?”

杨廷和似乎早有准备,从容不迫地从身上拿出本小册子,上面写了四个大字——《皇明祖训》。

此为明太\祖朱元璋主持编撰的典籍,目的是为巩固大明皇权并对后世子孙的训戒。

“禀太后,虽然陛下已故去,但依照《皇明祖训》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按理应由孝宗长弟兴献王的长子继承大统。”

此言一出,众大臣们纷纷不说话了,毕竟有《皇明祖训》压着,他们这些外人再开口,那便是大不敬了。明朝有一份完整的嫡长子继承制,无法像西汉一样,皇帝没了由大臣随机挑选一位幸运儿继承。

不过张太后身为大行皇帝生母,显然是有一定决定权的,听到杨廷和这么说,有些犹豫道:“兴王吗,我记得那孩子,前一阵平叛有功朝廷还赐下赏赐,不过他生母蒋王妃还在世,而且兴王那支就他一个,倘若他来承嗣,是不是……”

其实张太后心中更属意另一个生母早亡的,如此一来自己依旧能独享西宫。

“太后,正是因为兴王并无兄弟,才更适合继承大统。”杨廷和沉声道:“先不说按伦序兴王在前,倘若真寻个兄弟众多的,那么天子的兄弟该如何处之,天子生父又如何处之。宁王造反例子在前,我大明不能再乱了!”

张太后虽说历经两任皇帝,但对政治丝毫不感兴趣,她在意的不过是张氏一门荣耀,如今杨廷和这般拿江山社稷压下来,她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憋了半天,只能开口问道:“兴王是叫厚熜吧,那孩子品性怎么样?”

闻言杨廷和松了口气,知道此事大概率是成了,于是连忙道:“兴王今年方才十四,敦品修学,厚德仁孝,曾在宁王起兵之时痛斥其狼子野心,尚在守孝期间,而且并未成家。”

“这样啊……”张太后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方自有生于安陆,连门都没出过,年纪又小,初登大宝后想必事事都要仰仗自己,如此,以后皇后的人选倒是可以运作一番。

已经觉得此人不错的张太后问出了最后的问题,“那么,杨太傅觉得该由何人前去迎驾?”

众人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长了脑子的都知道,逢迎天子,这可是八辈子难得一遇的好事儿。你在新皇面前挂了名,日后有了什么好事儿是不是都要先考虑你,就算不往上升,犯了错被人抓住,天子都要顾及情分酌情处理。

杨廷和的目光扫向四周,所到之处届时恳求期待的眼神。他心中嘲讽地笑了笑,转头继续正色道:“太后,迎立天子乃是大事,按理文臣武将宗亲内阁内臣都应派出一人。”

“宗亲内臣的话,臣觉得寿宁侯为人机敏,谷公公长久服侍先帝,再适合不过。”

寿宁侯张鹤龄乃是张太后的亲弟弟,平日欺男霸女坏事做尽,这么多年全靠着张太后保护,而张太后闻此也算放下心来。至于谷大用,更是欣喜如狂,要知道正德死了最害怕遭到清算的就是他们这些佞臣太监,自打方才他便一直惴惴不安,好在杨廷和还未忘了他!

武将点了定国公徐光祚,文臣派礼部尚书毛澄,这两个都是朝廷的老人,负责教导朱厚熜礼仪方面,最后轮到内阁,杨廷和刚开始以梁储老成,朝廷离不开他为借口让年轻些的蒋冕前去。

然而梁储一下子就跳了出来,动作灵活得不像是六十几岁的人,高声道:“杨太傅此言差矣,难道现在朝廷上还有比新君更重要的事儿吗!为了社稷,老臣自当前往!”

“这……”杨廷和看似没办法,最后只能点头同意。不过如此梁储却也得罪了蒋冕。

所以在尘埃落定之后,杨廷和提出要处置江彬的时候,知晓江彬和梁储关系不错的蒋冕立刻举双手赞成。

之前也说过,江彬身为正德皇帝最宠幸的干儿子,不光封爵赐宅邸,还让其掌管成立没多久的“威武团练营”,这些都是正德从亲卫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虽然只有一两万人,却个个都是精锐。江彬手握重兵,倘若有反心,分分钟就能将皇城围了。

此等奸佞,杨廷和断不能留!

梁储谷大用虽然有心周旋,但刚得了杨廷和的好,也不便说话。甚至连暗中通知都做不到,毕竟在场可就他们几个,最后只能一切交由对方决定。

从紫禁城出来之时,天色已经大亮。杨廷和走在白玉地砖上,面色平静,周围人见到他,不知是畏惧还是怎样,纷纷低头绕路,不过这些他似乎也不在意。

正德死了,这位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天子,最后竟然走在自己前面。

与其相处的二十几年时光似乎历历在目,杨廷和不知自己究竟是悲痛多一些还是遗憾多一些。隐约间,在心灵深处,似乎又带着些解脱。

不管怎么样,今日发生的事都依照自己的计划进行着。

他回头看了看这座巍峨屹然的宫殿,脊背如松柏般挺得笔直,朝廷已经乱了太久,是时候纠正这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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