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步半关口,火把通明。
金老板正被卫兵检查。
于大海最终还是选了金老板作为独家代表。
只要能赚钱,世上就不存在不卖的商品,包括军火。
况且于总兵现在不太敢得罪李阎王。
阴历七月底,山高,夜风很凉。
金老板孤身一人,头戴一顶瓜皮帽,帽子上挂着一条羊毛围巾,在下巴下面打了个结,将脸遮住了。
手里还提着一个油纸包。
经常性背刺,这最后一批忠魂自然对汉奸没什么好感。
尽管少将军特意叮嘱注意礼节,火器营千户姬明没看清金老板的面容,积压的怒火一下子就窜上来了。
他口吐芬芳:“娘的,藏头露尾的,跟我们交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把屁股帘儿摘了!”
“要和他们保持一致,我脸皮又没他们那么厚,没办法啊,小将军勿怪。你家少将军真是了得,刀子都没动一下,就整的我们都没脸见人了!”
少将军三个字,金老板加重了语气。
他是真的佩服,姬明等人听着也是舒服。
他将围巾摘下来了,露出了一张老实巴交的脸。
苦哈哈出身的姬明等人看这面相也觉得舒服。
但金老板低头的时候,顺着脖颈塞进衣服里的辫根露了出来。
姬明等人的眼神一下子又不舒服了。
金老板的反应速度很快,急忙将手里的油纸包递了上去。
油纸包里却是二十斤铅块。
大约能制出两百发铅丸,火器营火枪能用的还不到二十杆,但有了铅丸起码能运作起来了。
姬明等人都是火器营的火枪兵,自然知道铅块的价值,皆震惊当场。
李破虏也相当吃惊。
他原本以为于大海只是派个心腹上来而已,没想到是一个代理商亲自出面。
送铅?
于大海绝对是不乐意的。
有火药他倒是不怕,因为地形复杂的原因,山寨装备的十七世纪前装填加农炮,在山间基本上没啥用。
有了铅丸就不一样了,只要火枪队出七步半关口运动到下面的三角形石岈子,就能对灯包山形成威胁了。
于大海五百家丁敢和李阎王干一场,但他也没有脑残到拿大刀片子对付火枪的地步。
百城战场,李阎王火枪队的威力,他是见识过的。
这个代理商见面礼就是二十斤铅块,如此明目张胆的“资敌”行为,于总兵竟然捏着鼻子认了。
李破虏叹道:“这个金老板,恐怕图谋不会小了!”
缑应照点头。
闯王的宝藏,对十七世纪每一个东方人,都是巨大的誘惑。
李破虏却摇头:“他不缺钱。”
钱和命的选择题,只要不是葛朗台那一号的奇葩,绝大多数富人都会选命。
明字号大旗虽然残破,但依旧在茅麓山上空飘扬,这是个立场问题,光是金印那副发型,明军将士要砍他都名正言顺的很。
所以金老板要是想从闯王宝藏中分一杯羹的话,最多会派个贴身心腹。
缑应照觉得少将军说得对,迟疑道:“难道他也是反清复明的一位义士?当年我在荆州之时去过他家,他爹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奸商,而这小子前呼后拥一大群美娇娘,当着他爹的面都没羞没臊的,妥妥的一个寻花问柳的魂球啊!”
提起这件事,正在竖起耳朵写作业的高桂英黑有功姬蒿等人,全都把头抬起来了。
这次又戳到他们的痛处了。
永昌元年,荆州事变,大顺大将郑四维据荆州城叛变。
隆武二年,为了支援江西金声桓,当时驻扎渝州的大顺军主要余部忠贞营,在领导人高一功李过的带领下,率十万大军沿江而下,试图夺回荆州。
后来湖广总督何腾蛟在岳州被从江南赶来的八百八旗军吓跑了,将忠贞营的后背给卖了。
遭遇突袭,又被内外夹攻,十万大军顷刻间土崩瓦解,大顺系统从此再也没有回复过元气,在明清土蛮之间颠沛流离,直到眼前的茅麓山。
大顺的不顺从一片石开始,大顺的阵痛从潼关开始,大顺的雪崩从江州开始,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隆武二年的荆州之战。
当年的荆州之战,荆州城内,几乎没有一个人支持他们。
高桂英等人,通过窗口看向金老板的眼神,充满了怒火。
其实这还是大顺镰刀挥舞的方向问题。
明末匪过如梳子,兵过如篦子,张献忠左良玉就是其中最为经典的典型。
而李自成却是其中的清流,他的部队从不向老百姓下手,所以老李能从数不胜数的农民军领袖中脱颖而出,最终完成推翻大明王朝的历史任务,不是没有原因的。
由此一来,京师拷饷,追赃助饷,士绅宁可换发型在满洲面前狗一样趴着,也不愿跟着老李混了。
当年的荆州之战,城内的士绅富商听说闯贼又来了,纷纷割肉助郑四维守城。
而那些苦哈哈们,无论是精神世界还是物资基础,都受士绅阶层控制。
所以士绅让他们打谁,他们就打谁,士绅让他们跪谁,他们就跪谁。
老李的理念,本来是不容置疑的。
高桂英依旧受不了李破虏的“说三道四”,但她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梗着脖子道:“我们不后悔!”
这个我们,把李破虏给清理了出去。
李破虏转过身来,从窗口走了过去,双手撑着桌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高桂英从来没被这么俯视过,大顺军中自始至终都没人敢这么干过,然而眼前的这个小后辈,竟然寸步不让。
不能让,决策问题,就像航行的方向,本来船就破,方向在搞错了,只能沉没了。
屋内再次落针可闻。
曹一铨缑应照等人都不敢看,但注意力全在那一方桌子上。
门帘偷偷钻出一颗好看的面容。
窦娘娘的。
她眼神频频闪动。
傻乎乎的小萝莉似乎看懂了,抱着大碗肉推到了李破虏面前,小心翼翼地说道:“破虏哥哥,肉肉。”
建立秘密交通线,必须要用钱。
老李临终依旧念念不忘,民脂民膏绝对不能落入鞑子汉奸的手里。
荆州之战,金家当时几乎捐出了全部家财,帮助叛徒郑四维对抗忠贞营,简直是太可恨了。
要是把民脂民膏塞进金印的嘴里,老李估计要从棺材里跳出来了。
李破虏没有理会小萝莉的肉肉,看着高桂英道:“你们一直都在帮助苦哈哈们,想把他们从士绅的压迫下解救出来,然而闹到最后,他们却全成了你们的敌人。既然他们无法领情,为什么不考虑一下自身呢?”
“一片石先不和吴三桂消耗,怀庆之战要是放弃,不把攻向江南的八旗军吸引过来,潼关之战不和八旗硬钢而是选择死守,只要改变一下策略,当年大把的翻盘机会,你真的不后悔?”
“我不是说过了吗,咱们的民脂民膏是暂时放在他们手里而已。先把咱们肚子填饱,再把咱们的刀磨的比满洲更快,民脂民膏不是又回来了吗?”
最后一句话,说的众人皆是迷糊了一阵,最终都想翻白眼。
高桂英忽然又觉得,自己又在使性子了。
“怎么才能把咱们的刀磨得比满洲更快?”
她也不是傻子,一下子就抓住了所有问题的关键。
李破虏将一大堆文件拍在了她的面前:“将天使计划总结报告抄上十遍。”
高桂英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刚开始只让抄五遍敌情分析报告,这下作业量翻了一倍还多。
她面前的文件,看起来是天使计划的总结报告,实则是李破虏翻盘的纲领。
对付满洲的办法,几乎全在里面。
二黑有些不满:“一个奸商而已,值得咱们这么礼遇他吗,即便他不来,于大海也得乖乖把东西送上来。”
李破虏给了他一个脑瓜崩:“你懂什么,你看到的一个奸商,这只是其中的1%而已。”
金印作为金家的当代掌舵者,手里拥有一整套商业渠道,靠着这条渠道建立交通线,最起码能保证山寨的吃饭问题。
而商人往往是资源互补,共同牟利,老板的圈子里,自然都是老板。
金老板身边的圈子成员,每一个都是老板,每个老板都有一整套商业渠道。
通过金老板身边的圈子,则整个湖广商帮都能调动起来,源源不断地给山寨输血,农民军就有翻盘的物资基础了。
而湖广商帮和江南商帮两广商帮互补共利,整个华南的商业渠道都能被利用起来,农民军就有了重新夺取天下的物资基础了。
农民军不是一直都被物资困扰吗?
闯王宝藏有效利用起来,金老板就是一个绝佳的切入点。
原生家庭经商的缑应照,深以为然,对少将军的分析很是佩服。
只是他还是有疑惑:“所谓义不经商,商人向来重利,即便这个金老板是个反清复明人士,他所谓的义气也只是表面而已,他图我们什么呢?”
明朝的经商环境还行,所以商人的信用度也高,曾昭德的《大中国志》有所反应。
清朝的经商环境就相当恶劣了,趴在地上的商人,都不敢抬头看管员大褂上的第九粒扣子。
随着满洲的军事胜利,八大皇商的触角,已经开始深入湖广。
要重新洗牌了,湖广原有的商帮要么被八大皇商收编,要么被各种理由吃干抹净。
马斯洛的需求层次,安全被尊重自我实现,金老板空有花不完的钱,却一个也实现不了。
他不是他爹那样的老顽固,也不是此时正躲在南阳集角落里犹豫不决的同行们。
等李来亨这最后一批忠魂消失,湖广商帮将再无翻身的可能。
缑应照终于明白了:“所以金老板从天使事件中看到了希望,他拿命来赌!”
要不是李破虏镇着,高桂英等人,早把金老板砍成肉泥了。
他只身前来,的确是拿命在赌,金勇正给他求佛呢。
缑应照还有疑虑:“只是少将军谋划高深,连我都想不到,金老板也不太可能想到,让我出面跟他谈,恐怕难以完成少将军的大计啊。”
李破虏鼓励道:“你先把他所拥有的渠道利用起来,保证咱们基本的吃饭问题,趁此机会摸摸他这个人的脾性,试着探探他的底。”
只是让缑应照铺垫。
成了利益之外,人也很关键。
要完全拿下金老板,凭他十七世纪的商业心理交际等等各种理念,还差得远呢。
高桂英抄写的速度加快了。
能吃饱肚子,多抄点作业算什么?
曹一铨李如刚等人的手速更快,比键盘敲得都快。
他们不懂商业领域里的东西,但少将军分析已经够直白的了。
他们觉得尽快熟悉天使计划总结报告,吃透少将军的纲领,才能更好滴替少将军分担。
这是顶级家政该有的觉悟。
只是中二们,没有一个喜欢作业的。
曹操把写的歪歪扭扭的检讨递了上来,小手偷偷往碗里伸。
李破虏一把将他的爪子打开了:“敌情分析报告报告呢?”
“什么狗屁报告,一堆满洲鬼名字,看的我两眼直冒星星!”曹操吐槽道。
中二们也纷纷投来祈求的眼神。
李破虏往嘴里塞了一片肉:“嗯,真香!”
接着往小萝莉嘴里也塞了一片:“香不香?”
“香!”
小萝莉都来不及觉一嚼,一吸溜,一条肉就进去了。
二两肉很快被她吃光了。
看的中二们直翻白眼,手上的速度终于快了起来。
李破虏将剩余的肉分成两份,给黑婶和窦娘娘的。
厨房偷吃?
山寨是不存在的。
这帮人淳朴的让人心疼。
每人二两肉,这是长期饥饿之下,李破虏考虑到肠胃功能,给她们定的最高量了。
方方面面都要有所顾。
“我就知道黑娃子还是孝顺的!”
黑婶大为高兴,一张嘴将二两肉全塞嘴里了。
窦娘娘则问了小萝莉里面的情况,这才拿起筷子,将煮烂的肉挑细了,小口小口地嚼着。
美眸还时不时透过帘子缝隙,偷偷瞥一眼里面走来走去,检查中二们作业的高大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