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欠债

路过的黑漆花手下都微微对他低头示意,而贪烨也拖着这么一条不那么便利的腿进了奴隶市场。

这片空间开凿地十分随意,和墙相通的只是一间用来给奴隶们冲刷身体的钢铸牢房。

要一路走几步才能看到铺天盖地沾着泥泞血渍的铁丝网,像是护栏一样地从两边而起,一直蔓延到天花板。

而脚踩的地板凹凹凸凸,因为腐化而极易踩碎,血腥气从脚底一直漫到天灵盖上。

贪烨往那边一瞥,然后一脚踩碎了一块木板,下面淤积的黑血溅了几滴在他的裤脚。

但是他毫不在意,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把目光移过来的玉面阎罗。

那眼睛的幅度可真是犯规,眸子生动如潭水下黑耀石,独具一副冰冷风情。

凡凉正不带感情地凝视着他:“碍事的别过来。”

“我什么时候碍过你事?”说完这句,贪烨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突然问了一句:“这地方看起来挺危险的,如果我死在这,你会跟我收尸吗?”

“你还欠我钱,能那么容易死?”

脚步声渐远,凡凉仍然以一种高高在上轻飘飘的态度回了他。

贪烨用手抓了抓一旁带血的铁丝网,语气指意不明:“几百万的车说撞就撞,我一个滑板怎么呢?”

玉面阎罗斜睨了他一副玩笑的模样,眉头稍稍皱了一下,冷出了潮意:“你在怪我?”

在警校名声过人的铁手骷髅从善如流:“不敢。只是问一句。”

凡凉捡起落在地上的铁锁,上面的钥匙都没有拔出,不知道算不上良心发现,他开口:“地下赌场那次,我下注了。”

贪烨脚步一顿:“......你下了多少?”

“一万。”

“如果没记错的话,赔率是一比一百对吧,你没找黄金沙的老三把钱要回来?那些钱足够我还你的滑板了吧。”

“不用我去找他,他已经自己把钱送过来了。”

头顶上的的灯光昏黄,但是这个人只要立在这里,就难以让人忽视。

贪烨静静等着他的下文,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问道:“然后呢?”

意想不到的是凡凉忽然回过头来,他笑了一声,这个人无论作出什么样的表情那种淡淡的冷讽意味是不会消亡的。

“然后你前后弄废了我两件衣服,相当于你还欠我衣服的钱。”

玉面阎罗是很少笑的,就算笑那也大多数都是冷笑,但是现在不一样。贪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嘴角掀起的嘲讽的幅度。

他知道那两件衣服就算是不给他堵伤口,凡凉也会一个不高兴丢掉,这两者就结果来说没什么不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这个人喜欢找他茬。

贪烨就这么撑着墙,俊俏的眉眼上还挂着彩,这么一笑着实有点假情假意的虚伪:“如果早知道有这一天,那我宁愿失血而死也不会用。”

“漂亮话谁不会说呢?做的到才算。”

凡凉扔了锈迹斑斑的锁,拍了拍手上的灰,看起来毫不留情。

在确定了森蚺他们的人已经带着人闻风而逃之后,黑漆花那些西装革履的手下就散在这昏暗场地的四处,左手抓着右手的手腕,石墩一样地等候干部的指令。

凡凉看了几个关押奴隶的肮脏的囚牢之后,径直来到了血腥味最浓重的一个房间。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处处都沾满鲜血的犯罪场地,那中间立着一个半人高的长方形刑台,上面正散发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黑漆花的人哪怕见到了再多比这更重口味的场面,此刻也都面色发虚神情鄙夷。

黑铁铸造的刑台上痕迹斑驳,那些黑的东西是不同人的鲜血覆盖上去、经由日复一日地累积、干涸形成的罪恶痕迹。而旁边的铁丝网上还挂着作案工具,斧头、镰刀、锤头、剪刀.......这些用来清理“废品”的器具上似乎覆着某种阴森的气息,这种混杂着潮气和血腥的味道自然逃不过玉面阎罗的嗅觉。

他和贪烨的目光同时落在了那一截小拇指上,断口很不整齐,露出来的血肉残破、指骨碎裂。恐怕不是被利落地砍下来的,而是用小刀一点点地磨断的。

那简直是一种折磨,贪烨的目光缓缓地沉下去。

那截完整的小拇指很短,暗示着它的主人很可能只是一个小孩子。他几乎能想到那孩子是怎么远渡重洋,被冰冷的牢笼所囚困,然后无助又害怕地仰倒在刑台上,躺在那里,眼睛睁大,张着嘴,像是一头偶然撞进猎人圈套的小兽,只能等着漫无止境的痛苦降临在自己身上。

看来连黑手党本身都厌恶不已的奴隶市场,真的是一所处处回响着哭嚎的人间炼狱。

贪烨轻咬了一下自己的后牙槽,缓解了一下因为这逼仄阴森环境带来的耳鸣目眩,转头去看凡凉。

但是一看才发现,一向把从容刻在脸上的黑漆花头号干部此刻竟然失去了平时那种冷漠的防备姿态。

细挑高瘦的身形单薄,伸出一只手撑在了刑台上,另一只手摁上了自己的眼睛。另一只没有被手覆盖的眼睛微微睁大,瞳孔却是涣散的,像是被魇住了一样,卷翘细长的睫毛不停扇动。

贪烨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轻声问了一句:“凡凉?”

凡凉没有回答他,也好似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一样,微微蹙了一下眉头,摁在刑台上的手指曲了一下,甚至在小幅度地发颤。

他似乎有点难以忍受刺眼的光,微微阖眼,半张侧脸在光下白得让人心慌,连覆在另一只眼睛上的手也曲起了优美的关节,和凉薄的唇一起,令人心怜地发颤。

这是一个没有人见过的,好像正在忍受恐惧和痛苦的玉面阎罗。

周围没有人发现他的异常,那些黑漆花手下也都不敢上前。

贪烨感觉自己的衣服下摆被人拽住了,他靠近点,才听见那从嗓间深处挤出来的话语:“.......带我出去。”

他看着他,把自己身上的夹克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身上,然后伸手从另一边揽住他。这个姿势有那么点不容抗拒地意味。

他带着凡凉往行刑场地外面走,一旁离他们几步远的小弟们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秉承着少说话多做事的不二原则没有开口,继续面色冷静地直视前方。

玉面阎罗没有任何反抗,那原本摁在刑台上用力到发颤的手垂下去,另一只手还抵着自己眉心,背脊单薄。贪烨几乎是护着、揽着他走到了门口,经过众人的时候。

贪烨的手稍一下落,就触到了那冰凉的手,他心里微微一动,在无人察觉的地方覆上去,抵着虎口揉了一下掌心,骨节抵在他的手掌,带来一阵麻意。

他往旁边偏了一下头,目光落在那容貌惊绝的脸上,靠近在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好似安抚:“再走几步就出去了。”

话语很轻,很低,安抚意味很浓。只有靠地很近的人才能听见。

不知道是不是贪烨的错觉,他感觉揽着的人近在咫尺的睫毛动了一下,连呼吸也没有刚刚那么急促了。

此刻,在港口处停着一辆通体漆黑的车,后窗玻璃上是八条从中心往外扭曲而汇集成圆圈的标志。

港口处雇来搬运的工人只敢遥遥地望上一眼,然后又是向往又是畏惧地搬着手上的东西走远。

崩头在外面守着,夜里温度不低,港口的风又大,和扑面而来的海水潮气一起贯进脖子,直教人心肝胆齐颤。

他裹紧了衣服,在黑柱休假之后的第二天就回想起了大哥的好,因为以前他们都是坐在车里,而由大哥在车外守着这一车人。

正这么想着,他悄悄地透过车窗看了里面好一会,没瞧出什么东西,撇了撇嘴继续看着那些密密麻麻在搬运货物的人。

车内只有两个人,团长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即使目光没有看向对面那人,但是那种威压感却遍布整个车厢里。

鸽尾把手指上的戒指扭了一下,让那个蛇头没进了手掌,才谨慎小心地开了口:“仓库那人我已经私底下收拾了,估计也是收了森蚺的钱,答应帮他把船底下那些奴隶瞒过黑漆花的眼睛运走。”

团长抽出拐杖里面的窄剑,寒光在夜色下一晃而过,鞭子一样地抽了一下鸽尾的心。

但是这个位高权重的老人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和几天前把他叫过去的那种笑一模一样:“你做事我一向放心,这次只是一个小岔子,我相信你能处理好的。”

那看起来粗糙却保养得很干净的手摸过刀刃,团长意味深长地看过来:“鸽尾,你还记得我当时为什么要把港口贸易交给你吗?”

鸽尾的后背一下被冷汗打湿了,平时大敌当前都没有产生的恐慌在静谧的黑暗里吞噬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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